第42章 澜里浮萍(四)

贞宁帝改制东缉事厂,二十四岁的邓瑛在东林党的一片口诛笔伐当中,走上了东厂提督太监的位置。

杨婉所写的笔记,终于翻过桐嘉惨案的篇章。

她利用月底的几日职闲,把自己关在房内,认真梳理了一遍,贞宁十二年前后的历史。

从三司审查琉璃厂贪墨案,到邓瑛入刑部受审,再到张展春顶罪,被司礼监暗杀,从而引发文官集团的集体动荡。张洛在司礼监掌印何怡贤的暗示下,为按压这场朝廷内部的文臣动乱,残杀桐嘉书院八十余师生,最终却反被皇帝所忌,设东缉事厂以监察北镇抚司。

这一环一环,慢慢填补了现代研究的文献空缺,也为看似干净的十二年春夏,染上了一层“浓墨重彩。

杨婉收笔,坐在灯下揉了揉发干的眼睛,合上笔记起身走到窗边。

那日在下雪,但雪花很细,像粉尘一般,只在松枝上累了薄薄的一层。

李鱼忽然从窗户下冒了一个头,“嘿!”

杨婉吓了一大跳,差点关了窗户。

“你这小屁孩,要死了呀。”

李鱼抱起一筐炭,“你小声些,我来给你送好东西的。”

杨婉低头看着炭筐子,见是品质不差的柴炭,“你又去为难陈桦了吗?宫里还没给宫人们放炭呢。”

李鱼撇嘴。

“你想什么呢。别地儿是都没有,司礼监能没有吗?几个秉笔都得了,这一筐是邓瑛的……不是,呸,瞧我这嘴,这一筐是咱们邓厂臣的,我亲自去惜薪司领的,但他没留,叫都给你送过来。”

杨婉拢了拢衣裳,“我又不怕冷,给我做什么,他伤还没好全呢。”

李鱼叹了口气,“这到是,升了秉笔就是陛下眼前的人。在不好也得挣扎着上去,我看他的伤是难养。”

杨婉没接这话,看他冷得哆嗦,便道:

“你要不要进来坐会儿,我给你倒杯热茶。”

李鱼刚要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仍然站在窗下道 “我可不敢,你们尚仪局的女官,都是天上的仙女儿,你们的屋子那可是仙宫,我这贱身子,踩了你这儿的地儿,玉皇大帝那是要折我的寿的。”

杨婉无奈道 “你在胡说什么,这也是你姐姐的屋子。”

李鱼撇了撇嘴道 “那也没错啊,我虽是粪球,但我姐姐是仙女。”

杨婉听完这话,忽然想起了邓瑛曾经说过的话,不由沉默。

李鱼看她忽然不出声了,便试探着问道 “你怎么了。”

“没怎么。”

杨婉低头掩饰,“邓瑛还住在那儿吗?我之前听司礼监的人说,要搬挪来着。”

李鱼点了点头,“是啊,原本说是要搬到养心殿北门那边的值房,但他说那一整处地方,日后是要拆除放吉祥缸子的,所以就还住在承运司边上呢。但你也别急啊,要说哪个秉笔祖宗没有外宅,即便他还攒不下银钱,外头那些老爷们,争着要给送呢,清苦不了多久。对了,你这几日,怎么不去看他呀。”

杨婉转了转自己有些发酸的手腕。

临近年关,内廷各处的祭祀典礼很多,外面的命妇们时不时地要进宫给宁妃和皇后等人拜礼,杨婉和宋云轻已经有很多日不得闲了。

“年关了,尚仪局事忙。”

“哦。”

李鱼犹豫了一阵,“要说……他也是挺奇怪的,内学堂挑了两个十二三岁的阉童叫跟着他伺候,他也没让那些孩子做活儿,这会儿身子好些了,前日晴天,他还自个浆起被面儿来了。”

杨婉笑道 “你这么说是想让我去帮他呀。”

李鱼忙道 “我可不敢,我得去上值了,炭我给你留墙根下了,记得早些搬进去,沾了雪末子不好点燃。”

说完,缩着脖子,哆哆嗦嗦地走到雪地里儿去了。”

杨婉合上窗子,去把那筐炭拖进屋子里,转身去洗手。

冰冷的水刺痛了她的骨头,她赶紧把手缩回来,想起李鱼说邓瑛自己浆洗被面儿的事,不由抿了抿唇。

她抬头看了一眼窗外,雪像细沙一样铺天盖地。

这么冷的天,不说杖伤了,他脚腕上的那个旧伤多半也不舒服。

杨婉想着,进去穿了一件夹绒的褙子,揣着自己的手炉子,掩门出了五所。

她走了一趟御药房。

彭御医告诉杨婉,自从她把邓瑛叫来看过脚伤以后,他倒是每月都会乖乖地来御药房取治脚伤的药。杨婉问道 “那下月的取了么?”

彭御医询小太监道 “留给邓瑛的药还在吗?”

小太监忙应声,“还在,邓厂臣还没来取呢。”

杨婉道 “那给我吧。”

彭御医笑着点了点头,“里面多配了一样白芷,你顺便也提醒他,要比之前的药,多熬小半个时辰。”

杨婉接过应道 “是。真的多谢御医。”

彭御医道 “我也要多谢姑娘,跟这个病人结缘,我心里不踏实,他不是个听话的病人,但是姑娘说的话,他像是都会听。”

杨婉屈膝行了一礼,“他不是故意的,是有时候顾不上,我以后一定多说说他,不让他给您添麻烦。”

她说完这句话,室内的内侍和医官都笑了。

药香熏面,格外温暖。

杨婉发觉,当邓瑛得以短暂修养的时候,她自己的心也跟着安定下来了,甚至想过过日子,陪着他看看书,弄点吃的,顺便收拾收拾家里,洗洗衣服。

以前她忙得一刻也停不下来,认为活着还有一口气,爬都要爬到研究室和图书馆去,吃的东西也无所谓,饿不死就行,穿什么也不想,冻不死就行。今日她忽然想找面镜子照照,这抱着药一路走过去,她的头发吹乱了没,簪子吹偏了没。

——

等她抱着草药走到护城河边的时候,雪渐渐地停了。

午时的阳气稍稍聚拢,太阳竟然在刻挣扎出了半个脑袋。

邓瑛的房门是开着的,杨婉走到门口,见他半跪在地上,整理书箱里的书。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方便养伤,他穿得并不是很厚。宽袖袍被一根棉绳绑着,大半截手臂都露在外面。

他不知道杨婉来了,随口轻轻地念着书里的文字,一面将它们分门别类。

杨婉眼见书堆偏了,忍不住道

“欸?小心点,桌上的书要掉下来了。”

邓瑛闻声手一撇,桌上才累好的书竟全部被他扫到了地上。

杨婉见此无奈地笑了一声,忙放下手里的药,走过去帮他捡。

“对不起我忘了敲门了。”

邓瑛挡住她的手道 “你起来坐,我来捡。”

杨婉没听他的话,反而道 “不要和我争,我是尚仪局调教出来的,别的我都不如你,干这种事儿我比你在行。”

她说完,迅速分类散乱的书。

“你这儿怎么多了这么多书啊。”

邓瑛蹲在一旁帮她道 “你是觉得我没有必要收着它们,是不是。”

“不是。”

杨婉一面分捡,一面道 “你以前的居室里,应该也有很多书。”

她说完,抱起规整好的一摞走到书架边,仔细地列上去。

“你十四岁进士及第,多了不起啊,你小的时候读书,一定把自己逼得很厉害吧。”

“嗯。”

邓瑛仍然蹲在地上,抬头望着杨婉的背影,“小的时候时觉得读了书就可以经国治世。”

杨婉仰头确认自己罗好的书脊,随口道 “不论什么时候,这句话都对。”

她说完转过身,拍了拍身上的灰。

打开放在桌上的药包,“我去帮你把下月的药取回来了,彭御医说,他添了一味白芷,要多熬半个时辰。

邓瑛站起身,走到桌旁,“好。只是你不用这样,我身上的伤已经好多了,自己也能去取。”

杨婉笑了笑,“我今日是顺便帮你取的,我过来找你,是要做别的事。”

“什么?”

杨婉退了一步在桌边坐下,一面环顾四周,一面挽起袖子,“李鱼说你一个人在收拾屋子,让我过来帮你。”

邓瑛一愣,“不要听他说。”

杨婉仰头笑道 “他回来你可别问他,他现在怕你。”

她说着掩唇笑了一声,邓瑛却有些无措。

“那……你呢。”

杨婉摇了摇头,“我说笑的,你这样生活着,不就是不想我们怕你。”

邓瑛沉默了一会儿,撩袍坐到杨婉身旁欲言又止。

杨婉轻声问道 “你说嘛,你不说我又猜不到。”

邓瑛抬起头,“我在受伤的时候,纵容自己冒犯过你,所以……无论我以后变成什么样子,你都可以对我做任何事。”

杨婉心头一软,“我知道,你坐这个位置,不是为了你自己,是为了我们,但是你也得让自己日子过得好些呀。你现在是司礼监秉笔,也是厂臣,我们尚仪局的大人见了你,也是要行礼的,就别说我了。你如今对我说这些话,就不怕折我的寿呀。”

邓瑛摇了摇头,“我对杨大人发过的那个誓,我一直都记在心里,有的时候,我也害怕我真的会应誓。所以杨婉,在你面前,我赎一些是一些。我说过,我别的都承受不起,只能要你的怜悯。”

杨婉沉默了一阵,看着他平放在桌上的手臂道,唤了一声他的名字,“邓瑛。”

“嗯。”

“你把自己当成一个有罪的人来活,是不是心里会好受一些。”

她切中了要害,又不敢过深地延申,再往下说,她怕自己会刺伤邓瑛。

邓瑛错愕过后,却慢慢地点了点头,垂下眼道 “对你是。”

他说完避开了杨婉的目光,“如果不这样,我不敢见你,也不能面对杨大人。”

“好。”

杨婉含笑望着他“那你以后,听我的话好不好。”